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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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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往吵架,談韻之次日總會有點表示。現在更像決裂,前途未蔔。

次日快變成後天,TYX終於浮到聯系列表的頂端。

他發來一張談嘉秧戴頭盔仰頭喝益力多的圖片。沒有配詞,沒有主題,談嘉秧不會動。徐方亭憑空說話像主動和好似的,便默默存下照片,退出聊天界面。

他每發一張,她便隔天回覆,睡前再收到“晚安談嘉秧”。如此反覆,用延時懲罰對方。

像素便成了她們的母語,構建爭吵過後和平的表象。

徐方亭刷到遲雨濃的朋友圈才知道談韻之申請到哪所大學。她搜了一下資料,難怪他那麽執著出國,這就跟她手握北大通知書,卻被迫留家照看豬仔一般。換做是她,放棄是最後的選項。

要是沒有他的魯莽請求,或許她們仨之間會有一場小小的慶祝儀式。

但現在說一句恭喜也難。

清明過後天氣漸熱,夏天悄悄摸摸伏到窗口,提醒人換上短衫,一起清涼。異木棉掉光棉花球球,抽出新葉,準備加入枝繁葉茂的夏日家族。蟬還在做最後的蟄伏。

步入五月,太陽蜇眼,師大的流浪貓在異木棉的“大肚子”樹根蹭癢癢,瞳孔瞇成細細的投幣口。

生日前天,徐燕萍便來消息,說明天過去看看她。

徐方亭便說:“來吧,還沒帶你逛過校園。”

“對哎,”徐燕萍感嘆道,“你都上了快一年,我還沒去過你學校。——亭啊,我明天多帶個人過去行嗎?”

徐方亭不知道貓咪眼睛瞇成縫是否影響視力,總之太陽光短暫蒙住了她的眼。

眼前白了一白。

她試圖笑出來:“呵呵,你的男朋友嗎?”

中年人的搭配常常是夫妻,男朋友這樣的詞眼總有些微妙,一聽即知這人逆行於社會大潮。

徐燕萍也笑,尾音裏還是有些緊張:“我工地的工友,跟我聊得來,你一會就叫韓叔吧。”

徐燕萍和韓叔一大早出發,趕了2個小時的路抵達師大,太陽還是烤暖了地面。

韓叔跟徐方亭在工地上見過的男人差不多,粗糙,黝黑,顯老,貌不驚人,但還算面善,往前倒退二十幾年,配徐燕萍差強人意。

徐燕萍性格強勢,看上的男人也不是大男子主義、張口吹牛那款,韓叔全程只說了幾句話,還是跟徐燕萍說的。看眼神也不像討厭徐方亭,只是維持陌生人間守禮的生疏。

徐方亭帶她們轉了一圈校園,臨近飯點,準備帶上食堂吃飯。

徐燕萍扯了下她臂彎,指一下韓叔說:“你韓叔請客,不用你掏錢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便笑著應過。

韓叔是湖南人,平常在工地飲食重油重辣,這會遷就徐方亭的口味選了一家粵菜館。

徐方亭自己坐這對中年人對面。

席上也是些和長輩間的老生常談。徐燕萍問起她跟她的同學發展怎麽樣,她如實說不怎麽樣。話題自然過渡到她的前東家身上,她也說老樣子。

飯足茶飽,韓叔潦草擦過嘴,說去趟洗手間,飯桌終於只剩母女二人。

少了陌生人,徐方亭莫名松一口氣。

孟蝶抱怨剛談戀愛那會,她媽查戶口似的問東問西,徐方亭現在理解了她姨的心情。

她也很想知道關於這個中年男人的一切,離異、喪偶還是光棍,有幾個子女,有無負債或不良癖好,等等,最重要的是:他是不是真心對徐燕萍好。

“你和韓叔認識多久了?”徐方亭問。

“你出生之前。”徐燕萍似已知免不了這道程序,痛快地說。

徐方亭不禁嚇一跳:“你們以前、是朋友?”

對於她來說,“男女朋友”始終不是“中年男女”這道菜的配料。

“要不是你外婆反對遠嫁,估計我們現在就沒法坐在這裏了,”徐燕萍呵呵笑,“你外婆那時候讓我連舟岸也不要出,不然以後在婆家受委屈,回來一次仙姬坡多麻煩。以前搭車轉車多不方便啊,哪知道二十年後交通變得這麽快。”

她恍然想起徐燕萍年輕時去過湖南,所以在客家菜地區,日常做菜也喜歡加辣。她以前的口味就是徐燕萍一手帶動的。

“難怪你最後留在仙姬坡……”徐方亭垂眼望著杯盤狼藉,悶悶地說,“他有小孩嗎?”

“有個兒子,比你哥小一歲,初中文化,也是出來打工的,”徐燕萍順便說,“老婆前幾年生病走了。”

“噢,”徐方亭半是揶揄道,“你要是當初跟了他,就生不出大學生了。”

徐燕萍端著茶水,煞有介事瞪她一眼:“我肚皮生出來的,肯定都是大學生,你不就是嗎。”

徐方亭小小嗤了一聲,皺了皺鼻子,莫名感動。

韓叔久去不歸,她循著徐燕萍的目光,才發現人在門口外抽煙。韓叔察覺到徐燕萍,還擡起煙頭給她笑著示意一下。

“亭啊,”徐燕萍收回視線,忽然說,“我們的項目月底就結束了,估計這是最後一次過來看你了。”

徐方亭戶口還沒查完,便得知對方準備“搬家”,即將蹤影無處尋。

她楞了一下,問:“準備去哪裏?”

“下一個工地在湖南,”徐燕萍說,“準備和你韓叔一起過去看看。”

徐方亭聽見自己笑了兩聲,好像又不是她的聲音,幹澀而生硬,面上的笑容也是:“媽……”

她沒頭沒尾地叫了一句,越長大似乎離這個稱呼更遠,有時連叫上一聲也吝嗇。

不知為什麽,這個音節的口型跟哭起來那麽的相似,以至於她現在差不多到了這道邊緣。

“那、你春節是不是不回仙姬坡了?”

原本以為徐燕萍會說怎麽可能不回,仙姬坡就是她的根,畢竟前幾年她也這樣告訴自己的女兒。

哪知她只是尷尬一笑,一拍大腿,望向窗外道:“還有大半年呢!到時再說。”

“……”

徐方亭低下頭,一粒一粒夾完碗裏的米粒。

韓叔回來了,手裏多了一個小蛋糕,下午他們就要回去,所以提前給她慶生。

“22歲,是個大姑娘了,”徐燕萍感慨地說,要是沒意外今年也能大學畢業了,不會還在大一,“不容易啊!生日快樂!”

徐方亭又度過一個特別的生日。十八歲後的每一年,她都似乎在重新生長。

徐燕萍和韓叔吃完蛋糕,歇一會便打著哈欠回去了。

徐方亭送到地鐵閘機口,看著徐燕萍跟她笑著揮手,想起孟蝶從仙姬坡離開的時候。明明一個歡歡喜喜,一個哭哭啼啼,結果卻好像並沒有什麽不同。

高鐵與飛機能越過千山萬嶺,卻越不過婚姻的圍籬,她以後大概再難見她們一面。

回到宿舍,徐方亭像上一次一樣,在床上躺了許久,什麽事也不幹,仿佛肚子裏藏著奇珍異寶,得靜臥蓄養“胎靈”。

實際上只不過是一肚子的告別飯。

女兒出嫁前總能吃上最豐盛的一頓飯,媽媽大概也一樣。

晚上十點,錢熙程從圖書館回來,像之前一樣站上她的椅子,湊到床頭搖了搖她肩膀。

“你還沒吃晚飯?”

徐方亭轉過身,毫無困意,閉了閉眼說:“中午的還沒消化完。”

“911在樓下等你。”

“……”

徐方亭好像一下子聽不懂那個數字。

“他讓我幫忙看一下你在不在,”錢熙程說,“我說不知道,得上來先看看。”

徐方亭摸過手機看了眼,並沒有新消息。

錢熙程猜到一二,問:“你們吵架了?”

“嗯。”她放下手機應道。

錢熙程說:“我要告訴他你不在嗎?”

她想了想撐著床板坐起來,披頭散發,關掉床上小風扇,慢慢爬下梯子。

“我下去吧。”久不下床,她連水也沒喝多少,聲音有點啞。

徐方亭倉促洗漱,換掉今天粵菜館那一套衣服,在鏡子前梳頭,擋住錢熙程在裏面的一部分/身體。

“熙程,”宿舍只有她們兩個,徐方亭便直接說,“如果我和他在一起,你覺得合適嗎?”

錢熙程盥洗臺刷鞋子,不由一頓:“成了?”

徐方亭用了一個帶小貓咪的橡皮筋,搖頭說:“隨便問問,想聽你最真實的想法。”

錢熙程刷了兩把,鞋頭褶皺處剝落了些許白膠皮:“哪怕很難聽?”

徐方亭鸚鵡學舌:“哪怕很難聽。”

“方亭,我覺得你性格和家境跟我有點像,”錢熙程低頭忙活鞋子,“如果你們在一起,以後出去花錢怎麽辦,AA難以承受,你又不是能心安理得花他錢的性格。”

“……”

橡皮筋第一次用,似乎多紮了一圈,勒得頭皮有點麻。

徐方亭拔開重新紮,不小心扯下兩根頭發。

“我下去找他談談。”

“方亭,生日快樂!”錢熙程似也忘記剛才的話,擡頭笑望著她。

“嗯。”徐方亭晃了晃腦袋,馬尾左右搖擺。

有同學跟她說過她散頭發更好看,顯成熟,像校園裏的許多女生那樣,吃飯也不紮,只有一只手時不時斯文地撩一下。

她告訴同學說習慣了,幹家務不紮不方便。

同學十分好奇,說家務不都是媽媽幹的嗎,她家就從來不用她動手。

徐方亭那時候才知道,原來真有從小到大沒幹過家務的女生。可她連媽媽也沒有了,還是得自己打理。

談韻之等在宿舍大門對面,跟許多等女朋友的男生一樣,又有些不一樣。

見到他那一瞬,徐方亭手中手機震了一下——

TYZ同時冒泡。

她放下手機。

他留意馬路左右,向她走來。

“就來給你帶個蛋糕……”談韻之開門見山道。

徐方亭目光下移,瞥見他空空的兩手。

“在車上冰著,怕提出來一下子化了。”談韻之抄著褲兜,目光有些游離,頓了一下腳躲蚊子。

徐方亭往平常停車的方向轉:“來多久了?”

“一會。”

他的喉結在她平視的範圍,恰好微妙地滾了一下。

兩人在人行道上並肩而走,他外側她裏側。避開一個路人時,他側身往她那邊挪了下,胳膊肘蹭上她的,像一個投誠的訊號。

“餵,”他低聲道,“還生我氣呢?”

“……”

徐方亭瞅了他一眼,匆匆踏過一地樹影。

“對不起啦,要是還生氣,你揍我兩下好了。來吧——”

他沒皮沒臉地兜著兩只手,打開臂彎,手肘又提示性碰了她的一下。

鐵拳未出,眼刀先發,徐方亭怒目而視,時間和努力總能消解一部分積怨,但不知道他怎地突然落了一身十足十的輕松。

“小徐,我是真的走投無路,啊——!”

他起先語調哀婉,忽地望著自己的上臂大叫。

徐方亭果真掐了上去,咬牙切齒,十分用力。

他靈醒地收了聲,抿了抿唇,擺出笑臉:“是狗急跳墻,行了吧。”

她松開手,他的胳膊浮起一片紅,大概是異木棉早早上了枝頭。

“氣消了嗎?”他把她攔進自己的影子裏,笑了兩聲道,“沒消再來兩下,我還受得住。”

徐方亭側身從旁避過,繼續慢悠悠往前走。

“我已經給學校發郵件,咨詢能不能延後一年入學,”他低頭兜著兩手,隨意踢開一顆小石子,聲音落寞如秋,“還沒收到回覆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前頭的猜疑倏然明晰,難怪他心情能那麽松快——或說一種放棄之後寬宥自己的表象。

911依舊停在之前的停車坪。

談韻之走向引擎蓋,徐方亭走到副駕門邊,一個要拿蛋糕,一個受習慣驅使,兩人均望著對方。

遲疑一瞬,兩人不約而同起步,逆時針走動,依舊是引擎蓋和門邊各一個,只不過換了面孔。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若放以往,她們早該哈哈大笑,這會一個想笑不敢笑,一個只是嘴角抽了抽。

談韻之斂了笑,拉開駕駛座的門:“坐著聊會吧。”

從宿舍走來已有些悶熱,再也不能像上個月只開窗通風。他啟動車子,窗和空調同時打開,不心疼油似的。

徐方亭也坐進來。

911自動連上他的手機,“寶寶巴士——”便立刻蹦了出來,接著是《Baby Shark》的旋律。

談韻之剛要伸手去切歌單,徐方亭便說:“聽這也行。”

1分40秒的兒歌,兩個人用來發呆、詢問空調是否夠涼、微調坐姿,最後還是跟著尾奏發呆。

兒歌跳到下一首,安靜的車廂裏,歌詞清晰到瘆人——

她是個假娃娃,不是個真娃娃。

她沒有親愛的媽媽,也沒有爸爸。[註]

“這什麽破歌!”談韻之默默記下名字,直接切了,回頭從歌單裏徹底刪除。

下一首歌詞正常,旋律難聽,但比起剛才的“恐怖兒歌”,實在小巫見大巫;估計談嘉秧會喜歡,講各種工具車用途的。

“你怎麽突然……下狠心了?”

徐方亭今晚第一次主動說話。

談韻之手仍然習慣性掛在方向盤底部,面色剎那的凝重掩不住失落,但很快換上一種吊兒郎當,自我嘲解道:“這不是真的走投無路了麽……”

他沒怨她不幫忙,為了今晚這副好脾氣,不知做了多少臺下準備。

徐方亭問是不是遲雨濃發朋友圈那個大學,用了音譯全稱,生硬過頭便是別扭,但她對國外大學不太熟悉,乍然叫縮寫像假裝自己是個城裏人似的。

談韻之短促應了一聲,多說一個字就跟它多一分聯結,更多一分難以割舍。

她說:“你放棄這麽好的學校,你爸不會有意見嗎?”

他隨意往窗框上搭胳膊:“能不有意見嗎,快要發瘋了,發動所有姓談的親戚給做思想工作。我帶表弟上個分都能給催去上學。但真給我爸自己帶一年,談嘉秧估計連普小都上不了。我和談嘉秧,總得有一個人做‘學渣’。”

兒歌有自動跳到下一曲,旋律耳熟,她不禁掃了一眼屏幕,一時忘記接話。

談韻之只當她沈默,半開玩笑說:“小徐,你不覺得我們兩個一起生活挺和諧的嗎,我不是說談戀愛,就是像室友或親人一樣。”

兒歌播至副歌部分,她好像從對話裏抽離,沈浸到歌曲裏,鼻頭不禁發酸,但還能懵懂回答談韻之:“可是親人也會分開的啊。”

這是她記得為數不多的兒歌之一,小時候別人家用上MP3,徐燕萍不知從哪搬來一臺別人淘汰的卡帶機,裏面就有這首歌。

“夜夜想起媽媽的話,閃閃的淚光魯冰花。

“天上的星星不說話,地上的娃娃想媽媽。”[註]

徐方亭以前便聽出歌裏的哀愁,甚至隱然排斥。現在哀愁更重,倒不排斥了,而是被它深深吸進漩渦。

她從小被徐燕萍教育生活很苦,要堅強,有淚不輕彈。骨子裏的倔強令她深深垂下腦袋,把所有外露的情緒,委屈與抽噎,抱怨與吶喊,統統埋進心底。

她越是想掩飾戰栗,便共振般抖得更厲害。

談韻之嚇一跳,隔著扶手箱,焦切地問怎麽了。

徐方亭連搖頭也沒力氣。

得不到答案,他便踟躕著伸出手,傾身摟過她的肩膀,捂住她的眼睛,手掌給她當毛巾。

徐方亭便也雙手握緊毛巾,讓它像擋板一樣堵住淚腺。

溫暖的懷抱輕易突破她的防線,鉤走心事的塞子,讓一腔委屈噴湧而出——

“我沒有家了……”

她嗚咽著,含糊著,令聽不清的他焦急萬分。

“你說什麽?”他的額頭幾乎點上她的,氣息如手溫柔拂過她的側頰。

覆述委屈對她來說是莫大的羞恥,她搖搖頭,松開那只潮暖的大手,止住大半嚎啕。

他遞來紙巾,也慢慢撤回另一邊胳膊,輕輕給她順著脊背。

車廂裏只有她低著頭,偶爾的抽泣聲,似乎跟剛才沒有什麽不同。

音樂跳到了《齊齊望過去》,俏皮的童謠多少舒緩了神經。

齊齊望過去清溪裏,有只青蛙想跳水。

齊齊望過去小屋裏,有只豬仔真風趣。[註]

“沒事吧?”他問。

她靠窗沿托著臉,望向窗外,被寬撫的觸感似還留在肩上。

蛐蛐的夜場比上個月熱鬧幾度,隱約可聞荷花湖那頭的蛙鳴,下個月估計還能在夜裏聽見一兩聲蟬鳴。當她越來越習慣背景音式的汽車引擎聲時,她已然融入大城市,離她長大的小村莊仙姬坡越來越遠。

她緩了一口氣,仍然望著窗外:“談韻之,要不你還是出國吧,我幫你帶談嘉秧,有學不能上的日子真的很難捱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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